正好。她去了兰台,谢玉便能安心去找他的未婚妻。他不必再跟着她,也不必再查她的身世了。各人都有各人的路,各有也都有各人的活法。那像谢玉这么好的人,他的未婚妻会是怎样的呢?定也是与他一样好的人。如这夜的雪一般,干干净净,清清白白。小七低喃,“谢玉,但愿你快些找到她。”他总是戴着斗笠,她也总是看不见他的神情。若能看得见,她想,他此时一定是舒眉软眼的。谢玉没有答她的话。这山里静寂,黑压压的林子连个走兽都没有,唯听见他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。月白风清,这清清脆脆的响声真好听啊。这是死里逃生的声音。她一笑,哈出来一道白白的雾气,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谢玉,你瞧,谢玉也有呢。这是活着的雾气。昏昏沉沉将要睡去,忽听谢玉问道,“你可去过楚国?”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回他的话,“没有去过。”她的声音低低的,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。谢玉笑道,“楚国雪少,终年与春天一样,水里的是稻米莲花,山里的是青竹绿茶。楚人住的是青砖瓦巷,乘的是乌蓬轻舟,吃的是稻米鱼蟹,烟雨迷蒙的时候是最美的,与魏燕两国都大不一样。”小七心想,这世间还有那样的好地方吗?谢玉又问,“江南春色极好,你想去看看吗?”小七轻轻道,“想去。”谢玉又说,“那我带你去。”她想去呀,不管是魏国还是楚国,她想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潮湿的大地上。只要在山野之间,不管是哪儿都好。她知道自己去不了,而谢玉也终将去找自己要找的人,可她还是很欢喜有这样一个念想,“那等我从兰台出来!”但能不能从兰台出来,小七并不知道。也许很快就能出来,也许需要一年、三年、五年、十年。也许这辈子也出不来了。但有了这个念想,心里便也就有了盼头,她欣欣然又道,“等我从兰台出来,那时候如果你还愿带我去,我就跟你去。”身下的人依旧不声不响地走着,半晌才应了一声,“好。”他一直走着,他的脊背很暖和,小七勾住他的脖颈,隐隐约约听见谢玉还在说着什么话,到底说的是什么,她并没有听清。接连多日的逃亡使她分外疲累,她低低叹着,阖上了沉重的眼皮。她想,睡一觉吧,小七。谢玉会送你去郡城,有他在,你不必有什么担心。也不知有多久,听见谢玉在唤她,“小七。”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谢玉叫她的名字。她冻得身子发僵,迷迷糊糊问道,“到了吗?”谢玉停着,“不能再走了。”“哦。”小七轻声应道,“你累了就歇一歇。”“我不累,但再走下去你会冻死,就在这里过夜吧。”她睁开眼好好打量了一下,这才发现她与谢玉已在一处猎户的小木屋里了。难怪比方才要暖和许多。屋子很小,有一张火炕,火炕也不大,铺着灰狼皮,絮了芦草的被褥在一旁卷着。这种火炕在魏国并不多见,大抵是为了冬天取暖,因而火炕旁就是灶台,一旁还堆着一箩筐的番薯和青萝卜,也许还有别的,夜色暗着,看不分明。谢玉将她放上了火炕,又用被子给她裹紧了,她打着寒颤蜷成一团,但有狼皮铺着到底暖和了一些。眼看着他要出门去了,小七心里不安,忙问,“谢玉,你去哪儿?”谢玉一顿,“外头有柴火,我去搬一些,不走远,就回来了。”谢玉最是会野外求生的。他能生火,能烤鸡,能煲汤,还能打蛇,除了不怎么识得野山菇,这山野之中的事好像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。他有一身好武艺,也有一身好教养,也不知他到底出自什么样的人家。此时他抱进了一捆干柴,掩紧了门便在灶台生起了火,那番薯亦被他扔进了火堆里烤着。柴火呼呼地烧着,火炕很快暖了起来,小七迷迷糊糊地睡着,闻见小小的木屋都是番薯的焦香味。她记得被谢玉叫醒吃了半块红薯,才出炉的烤番薯烫得嘴巴肚皮都暖暖的,身上明明被烘出了汗,可依旧阵阵发着冷。似睡非睡中暗暗地叹,这一日一夜全都在雪里折腾,棉袍子到现在都没有干,大抵是又发起了高热。她记得谢玉就坐在火炕旁,不住地往灶膛里加柴。一拨柴烧完了,又往里填上一拨。偶尔醒来的时候,能看见谢玉依旧戴着斗笠,灶膛里的火映出他清晰的下颌角来。她低低喃道,“谢玉,我冷。”恍恍惚惚中好似后来有人隔着絮满芦草的被子拥住了她,那人规规矩矩的,一动也不动。那时她真正地暖和了起来。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,她记得并不清晰,也并不真切。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了,火炕上只有她一人。灶膛依旧在烧着,火炕把她洇湿的棉袍子烘得干干热热的,谢玉不知从何处挖来了生姜,此时正在灶台煮着热辣浓郁的姜汤。那人没有抬头,“我找到一匹马,不用一个时辰就到长陵了。”小七怔怔出神,她想,好啊,到了长陵,不久就会到兰台,到了兰台,很快就会换回大表哥来。大表哥将出燕关回大梁,她呢?她便走一步看一步。生死好坏,也都将听凭兰台那人了。谢玉盛出了姜汤,“那里有医馆。”“我可以先进长陵买药,你在此处再将养两天。”小七捂住被子坐起身来,这一夜她被火炕烘得口干舌燥,“我不走,追兵也会来。”谢玉便不再说话,热乎乎的姜汤端给了她,又去门外提了一只拔了毛的野鸡进来,“抓了一只鸡,吃完再进城。”他真有一手抓鸡的好本领。小七转头往外看去,透过几尺大的木窗子见外头覆满了厚厚的积雪,他寻来的那匹马正栓在门口的白桦上,积雪约莫到了马腿的一半,他竟能在这样的天气里逮到野鸡,真是个了不起的人。谢玉剁了鸡,又切了青萝卜,取了干净的雪,一股脑儿地倒进了锅里炖着。他仍旧把柴火烧得旺旺的,这小小的木屋子与外头的冰天雪地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。一人卧于榻上,一人煮粥煲汤。在这样的鬼天气里能喝上一碗萝卜炖鸡,真是一件美极的事。她记得很小的时候,父亲亦是如此照看母亲。她想,若母亲是康健的,她大抵也愿意与父亲男耕女织,一同当垆卖酒罢?她甚至想,这不就是她最想回桃林过的日子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