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在雪里睁眸望他,裴孝廉阴冷的神情不似玩笑。也是,他怎是个会开玩笑的人。他要杀便是真杀,要打也是真打。自除夕那一刀至今,她与裴孝廉之间的旧仇新怨越积越多,已然多得数不清了,也再难分出个谁对谁错来。小七应了,“那将军便划一刀。”那人却不应,“一刀不够,得两刀。”也是,她在裴孝廉臂上划过两刀,如今也只有在她脸上划两刀,大抵才算扯平了。她问,“将军说话可算话?”那人挑眉讥笑,“自然。”人命要紧,她不怕破相。破了相好呀,兰台的人必也不会再要一个破了相的禁脔。是两全其美的好事。可裴孝廉的讥笑似乎暴露了什么。暴露了他心里的得意与张狂。他似有什么奸计就要得逞。小七身子不好,但脑子没坏。方才心急,不曾细想。这北地的风雪一吹,她的脑子比谁都清明。沈宴初一行寡不敌众,毙命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。而眼前的裴孝廉不急不缓,好整以暇地要与她算账。待他真的下了军令,沈宴初与夏侯承大抵早就死了。再说军令是兰台所下,与他裴孝廉并没有什么关系。周延年一回去,到底是谁在带她走,兰台怎会不知道。兰台若要沈宴初死,裴孝廉做不得主。兰台若不要沈宴初死,裴孝廉仍旧做不得主。除非他假传军令。借公子之名,来报一己私仇。她怎能信一个总是出尔反尔的小人。小七仰起脸来,问道,“将军,如今公子又在哪儿呢?”那莽夫哂笑一声,比划着手里的匕首,“公子忙于东南军务,脱不开身,别指望公子会来。”又道,“落到裴某手里,算你倒霉!”小七又问,“是公子要杀大表哥吗?”那人嗤笑,“自然是公子要杀!”你瞧,魏燕已是姻亲之国,如今楚国大军压境,兰台又岂会因她一人再与魏国起战事?好叫燕国腹背受敌吗?休想她上当!膝头小腿下的雪渐渐化开,渗进了她的棉袍,小七声音打着冷战,“将军,小七怕疼,让小七自己动手吧。”她如今不过是个待宰的羔羊,裴孝廉也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,手中的匕首一掷,咣当一声扔到了地上。小七冻得发抖,捡起匕首牢牢攥在手中,“将军说划在哪里,给小七指一个地方。”那人眼睛一眯,“有几分胆量。”言罢果真俯身靠近,粗大的手指捏住她的脸颊左右端量片刻,旋即指点着一侧,“便在此。。。。。。”那是与他脸上的刀疤一样的位置。因扶风围杀他挨了那一刀,便也要小七同样挨上一刀。他的话尚未说完,蓦地瞠目结舌,发出“呃”的一声来。那金柄匕首已然穿破衣袍刺进了他的腰腹,此时正汩汩冒出了血来。小七杀人向来取巧,从来不靠蛮力。此时一人跪地,一人俯身,正是她最顺手的姿势。裴孝廉险些栽倒,垂头望着尚未拔出的匕首,愕得目瞪口呆,下意识地暴喝了一声,“魏贼!”发出来的声音却没了原有的力道。匕首在他腹中猛地一绞,裴孝廉口中吐血,扑通一下歪倒在地,口中仍在咒骂着,“魏贼!”小七拔出匕首,声音冷峭,“裴孝廉,最后一次了。”她想,昨日追到木屋的不该是周延年。若来的是裴孝廉,她才不会求一句情。她会说,“大表哥,杀了他!”她会说,“大表哥!杀了裴孝廉!”她还要将他的尸身扎满窟窿,大卸八块,扔去山里喂虎狼。那莽夫捂住伤口,殷红的血从他粗大的指缝之间溢了出来,越捂血越多,好似破了个大窟窿,怎么捂都捂不住了。但他仍问,“什。。。。。。什么。。。。。。”他大概在想,她说的“最后一次”究竟是指什么。小七没有答他。是最后一次不杀裴孝廉。只因他是公子许瞻身边不能缺少的人。虽鲁莽,却能救公子许瞻于水火的人。她踉跄起身,仓皇奔至车前,一双手哆哆嗦嗦地去解辕马。她要乘最快的马返回去找沈宴初,她要告诉追兵,大公子要找的人就在这里,她回兰台去,但不要杀魏公子!木辕冰凉刺骨,她指节打颤。还未解下辕马来,方才倒在地上的裴孝廉暴喝一声,已然自背后将她扑在身下。小七惊叫一声,旋即被死死地压进雪里。十一月的寒气钻心入骨。那莽夫却也真是条汉子。那一刀绞了他的肺腑,竟还能起身反扑。那莽夫大口地喘着气,锋利的长剑就贴在她的脸庞,咬牙切齿道,“魏贼。。。。。。你。。。。。。。敢杀我!”她在雪里极力扑腾,却难动分毫。忽地头上一凉,伶鼬皮的毡帽亦被那人拽下来,远远地甩了出去。整个脑袋都暴露在风雪中,寒颤全都打进了骨子里。虽不曾受伤,但那身魏人形制的棉袍子已然被雪洇湿了。原先十分暖和,沾了雪水便分外的冷。那人微微起身,一把将她翻了过来。小七甩掉了脸上的积雪,这才看见那人双目赤红,面色发黑,腰腹上下尽数被血染了个通透。重伤的裴孝廉已然起了杀心。若方才还只是要伤她的脸,此时定是要索她的命。小七没力气再挣,也没力气再与他周旋,打颤的贝齿哆嗦着,叫了一声,“将军。。。。。。”那人杀红了眼,如铁钳一般扣住了她的手腕,大刀扬起,瞠目喝道,“裴某要断了你的手!”猎猎北风卷着大雪怒吼着扑了一脸,身下洇湿的棉袍子已经凉的要结了冰,小七在这风雪声里隐隐听见杂乱的马蹄声迫近。追兵来了,便意味着魏人已经死了。身上发着抖,贝齿打着颤,早已冻得发白的唇止不住地翕动,她该求一声,求将军恕罪,求将军饶命,求将军不要斩断她的手。但她没有。她不该丢魏人的脸,更不该丢大表哥的脸。马蹄声愈近,周遭的一切却仿佛静止了下来。她抬眼去看阴沉沉的天,看皑白白的雪,看这片覆满雪的草甸子尽头是一片松林,松林也覆满了雪,也同样不见尽头。她仿佛也不再冷了,好似还与大表哥同乘马车。她穿着厚厚的棉袍子,他却还要给她再罩一件小棉袄,那毛茸茸的小毡帽使她出了一头薄汗,她捂得脸颊通红,忍不住叫道,“大表哥,我快热死了!”大表哥却说,“你不能受风,热也要忍着。”她如今不再生大表哥的闷气,她挽住大表哥的手臂,真似个小狸奴一样乖乖听他的话。有人给她马车,给她棉袍,给她毡帽,不叫她受一丝的风寒,不叫她挨一顿的饿,她还求什么呢?用命来护她周全,她还求什么呢?她从车窗探出了脑袋,十一月的日光依旧晒得人暖洋洋的。车轮粼粼往前转着,夏侯承还在优哉游哉地赶车,随行的将士们饮酒驱寒,他们的马上还挂着烤熟的狍子肉,等到下一次歇脚的时候再好好地吃个痛快。她看见他们都欢欢喜喜的,日光使他们的脸也熠熠发光,他们哼唱着魏国的歌谣,是因为就要回魏国了,因而很欢喜罢?是呀,要回魏国了,她也很欢喜。从魏昭平三年冬至今,已经整整一年了。她回过身去看车里的人,车里的人仍旧眸光温柔。她问,“大表哥,我们到哪儿了?”那人笑道,“小七啊,不怕,朝着大梁走!”大表哥不要她怕,她便不怕。他们暖暖和和地晒着太阳,唱着魏国的歌谣,欢欢喜喜地回大梁。总会回大梁的。忽而“咻”的一声长音穿破风雪,继而又是“砰”的一下,那惨哼声就在耳畔。她还在想,这又是什么声音,兰台的人又追来了吗?身上兀然一轻,好似一直压住她的巨石哐当一声倒了下去。她能喘过气了,却骤然觉出了刺骨的冷来。懵懵然地望着周遭,日光不见了,大表哥不见了,夏侯承不见了,随行的将士也不见了,方才还乘坐的马车正空荡荡地停在雪里。疾疾乎马蹄声近,踏得地动山摇。恍恍乎见有人飞奔而来,将她抱起。其人一身白衣,戴着斗笠,看不清他的模样。燕庄王十六年十一月初二,魏大公子及将士共七人于燕境遇伏杀,生死不知,下落不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