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院堂屋内,安子陌脸色微微有些泛白,手中汗意阵阵,却也只是暗自咬了牙看着坐在上首的男子,做梦也不曾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他。可能是因为自小便太过深沉的缘故,即便此时已经隔了七年,他的变化其实并不见得多大,最明显的便是眉宇间愈发添了帝王的霸气,那双素来深邃的眼眸,经了岁月的洗礼,愈发的幽深,仿佛只要看一眼,便能沉进去。吴永连和风林随侍在左右,为他将桌上的衙门公册一本本摊开来,他皆拧了眉一一细细看着,良久之后方才抬起头来,看向安子陌:“子陌辛苦了。”声音淡而无味,安子陌听在耳中,却宛如利剑一般的刺人,过了许久他方才低声答道:“臣食朝廷俸禄,自当竭尽全力为皇上效劳。”皇帝淡淡点了点头,抬头看了他一眼:“这些年子陌戍边,也确是辛苦。回京之后,朕会下旨将你调回京城,也算是对你的犒赏。”“皇上……”安子陌犹豫了片刻,抬起头来看他,“皇上是准备攻打天朝吗?”皇帝略略冷笑了一声:“子陌有见识。”安子陌心中蓦地一凉。果然不出他所料,皇帝今次微服前来,竟是为了攻打天朝蓄势!可是天朝与大胤,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国,况且,两国国力相当,军力相当,若然开战,必定是苦不堪言。“皇上——”安子陌方欲出言相劝,皇帝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,眸色冰凉:“子陌对朕的决议有异议?”“臣请皇上三思。”安子陌跪了下来,沉声道:“两国开战并非儿戏,皇上万万不可意气用事。”皇帝“啪”的扔掉手中的公册,冷笑:“子陌竟看得出朕意气用事?倒真是好眼力了。”安子陌一怔,抬起头便看见吴永连拼命对自己使眼色,不禁迟疑了片刻,却突然听见外间传来丢丢的声音:“爹爹——”守在门口的人竟没能拦得住她,丢丢径直冲进了屋中,却见安子陌跪在地上,顿时愣住了,看了看屋中的情形,奇道:“爹爹,你跪着做什么?”安子陌惊得再次发了汗,一把将她拉进怀中,低声道:“你怎么来了?娘亲呢?”丢丢往皇帝的方向看了看:“我听说你在招待客人,过来看看呀!爹爹,那个就是你的客人吗?”皇帝看着下方的女娃,蓦地挑起了眉:“子陌几时成了亲,有了女儿,朕竟然都一无所知?”安子陌张口无言,却是丢丢理直气壮的看向皇帝:“是你让我爹爹跪着的?”皇帝微微一怔,看着丢丢稚嫩的容颜,心中竟蓦然升起一阵酸楚,片刻之后淡淡道:“子陌,平身罢。”“谢皇上。”安子陌声音低沉了下去,站起身来,将丢丢抱起,想要找人将她送回去。“子陌,你还没有告诉朕,几时有了这么大的女儿?她叫什么名字?”皇帝淡淡抿了口茶,身子却不自觉的一僵,看向手中的茶盏,良久之后才放下来,却已经微微失了神。“我叫沛菡,我娘亲给我取的名字。”丢丢见有人问自己的名字,立刻骄傲的将自己的大名报了出来,同时挣脱安子陌的怀抱,跑到皇帝身边:“你说,这名字好听吗?”皇帝脸上不知为何竟有些僵硬,淡淡一笑,竟觉脸部有些酸楚的感觉:“好听。”他身旁的吴永连和风林见状,竟同时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。连终日跟在他身边的吴永连,也不记得他究竟多久未曾笑过,然而今日,却是叫两个人都微微有些震惊。“我也觉得很好听啊!”丢丢双眸立刻明亮起来,“这名字是所有小伙伴中最好听的!”“丢丢,不得无礼。”安子陌上前将她抱开,对皇帝道,“皇上,小女教养无方,不懂得规矩,请皇上恕罪。丢丢,去娘亲那里。”丢丢不满的撇了嘴:“我去和娘亲说,不要给爹爹做饭!”说罢,丢丢从他怀中挣脱,跑到门口,忽又转过身来,踮起脚看向上首的皇帝,“客人,我娘亲做的菜很好吃,你要吃吗?我娘亲还是草原上最美最美的仙女哦!”说罢,她对着安子陌做了个鬼脸,转身跑开了。吴永连和风林都禁不住掩嘴笑了起来,皇帝也淡淡一笑,却只有安子陌,额上微微生出冷汗,勉强擦了一把,抬头看向皇帝:“臣立刻命人准备酒席,为皇上接风。”“罢了。”皇帝缓缓站起身来,“此次是秘密出宫,并无人知晓,子陌你也无须多礼,我们回客栈。”闻言,安子陌心中竟蓦地一松,抬头道:“那不知皇上会在此地逗留几日?”皇帝走下来,风林代为答道:“回安将军,皇上此次微服私访便是为查看边境情形而来,不出五日便要回宫。”“不出五日……”安子陌喃喃的重复了一句,忽而惊觉自己的失礼,低了头道,“臣大不敬,怎敢让皇上纡尊居于客栈之内,若皇上不嫌弃,臣的府邸之上,倒是有几处好屋子。”说完,他忍不住暗自握紧了拳头,等待着皇帝的回答。“罢了,住在你这里,也是于你府上添乱。”皇帝淡淡道,“朕说了,你无需多礼。”语罢,便抬了脚往门外走去。安子陌转身,一路将他送至大门外,看着几人远去的身影,忽而一阵风吹过来,他只觉得全身一阵冰凉,转身走进了府内。“夫人,喝茶。”第二日用过早饭之后,芸初便为轻尘端来了茶。轻尘知道她的意思,笑着抿了一口,随即满意的点了点头:“很好,茶叶的香味都出来了,口齿留香。”闻言,芸初笑了起来:“我可都是按照夫人所授之法泡制的,还要多谢夫人不嫌我笨,肯亲自教我呢!”轻尘淡淡一笑,一转头看见丢丢揉着眼睛从屋中走出来,便将她抱进了怀中:“叫你昨夜不要玩得那样晚,还不听,这会子起不来床了吧?”“娘亲……”丢丢模模糊糊的唤了一声,又埋进了她怀中,仿佛又想睡的模样。轻尘这时方才察觉到一点不对劲,将手放在丢丢额头上试探了一下,倏地变了脸色,抬头道:“芸初,去帮我准备马车,丢丢发烧了,我带她去镇上找大夫。”芸初也微微变了脸色,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出了门。轻尘唯恐丢丢再受了凉,找了一件狐裘将她紧紧包住,也匆匆往门外而去。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镇上,某个极其普通的客栈二楼。皇帝静静坐在一张方桌旁,食指无意识的扣着桌面,看着楼下的街道,一言不发。“皇上喝茶罢。”吴永连小心翼翼的将一杯茶放在皇帝手边,又退到了一边。皇帝端起茶杯来,只是放到鼻间闻了闻,便又搁下了,依旧只是重复先前的动作。“吴公公,那般浊然无香的茶,你也端给皇上喝?”蓦然间,有男子慵懒邪魅的声音传来,吴永连与风林同时回头看去,但见一个一袭白衣,美若天神的男子款款走了上来,手中拖着一壶茶,不免都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:“雪公子。”穆听雪却只是径直走向皇帝,将手中的茶放到了桌上,一笑倾城:“皇上,不如尝尝奴才亲自为皇上煮的茶?”皇帝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开口:“雪,你又违了朕的旨意。”穆听雪却随意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,纤尘不染的袖口在桌面扫过,轻微的水声响起,一杯弥散了清香的龙井送到皇帝面前:“这种地方又偏僻又荒凉,偏偏皇上还执意要前来。奴才也是怕皇上来了这里,喝不到好茶,才跟了来。”皇帝终于转过脸来,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,淡淡一笑:“你惯常会违抗朕的旨意,也只有你这般不懂规矩了。”穆听雪慵懒的笑着:“好歹奴才服侍了皇上这么几年……”他狭长的丹凤眼瞥了一眼吴永连,“听闻吴公公跟了皇上将近二十年呢,也不见得有奴才这么了解皇上吧?皇上还不若让吴公公告老还乡,只余奴才一个人服侍皇上,岂不也好?”吴永连顿时涨得脸色通红,一旁的风林忍不住笑了出来。不料穆听雪的目光又移到了风林身上,微哼一声:“据闻风侍卫是一等一的高手,可是上次他与奴才过招,可是奴才的手下败将,皇上若要出门,又何需非得带上他?还不如只带上奴才,倒也省得麻烦了。”闻言,风林也同时变了脸色,恼怒的将视线转向了一边。皇帝嗤笑了一声:“你这牙尖嘴利的,朕的内监总管和侍卫统领都被你说得一文不值,你叫朕颜面何存?“皇上的龙颜,不是时时刻刻存在奴才的心里吗?”穆听雪再次将那杯茶往皇帝的方向推了推,浅浅的笑着。皇帝静静看着他,伸手将茶端起来,浅浅抿了一口,淡淡夸赞了一句:“手艺又进步了。”穆听雪见他的模样,径自缓缓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指,不满的挑了眉,道:“奴才的手艺进步了,皇上反而不喜欢了呢?奴才赶了这么长的路才寻到皇上,一下马便为皇上煮茶去了,如今皇上这番心不在焉的模样,原来是摆给奴才看的!”语罢,他站起身来,拂袖便欲离去。“好了好了。”皇帝终于笑了起来,“就你会使性子,偏生朕还拿你没辙。”语罢,他拾起了茶壶,缓缓倒满另一个茶杯:“朕给你斟茶,如何?”闻言,穆听雪方才又笑着转了身,坐回原位,端起那杯茶来敬皇帝。两人的后方,吴永连拉了拉还是一脸薄怒的风林,一起下了楼,风林终于忍无可忍:“这人也太讨厌了些,嘴巴毒,又爱使性子,也不知皇上——”吴永连一把捂住他的嘴:“作死了,这样的话也是随便说的?”顿了顿,微微叹了口气,又道,“旁人不知道为什么也就算了,难道你我还不知是为何吗?”“知道!”风林没好气的答了一声,“以前那位性子虽然也不讨喜,也没见得有这么讨厌。“还不住口!”吴永连低低喝了一声,拖着他走到了门外,吹了吹冷风,终于才让自己冷静下来。风林愤愤扔了手中的剑,在门槛边坐了下来,一抬头,却蓦地看见一辆马车打眼前经过,风吹起那页小小的窗帘,露出一张似曾相识,绝美的容颜,只是惊鸿一瞥,风林却蓦地全身一僵,缓缓站了起来,一动不动的盯着那辆远去的马车。“看什么?”吴永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除了一辆马车,却什么也未曾看见。风林回过神来,拧眉思量了片刻,往楼上看了一眼,冷哼道:“果真是阴魂不散,当真是会缠人,别人姑娘的脸上他也能出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