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才的不快顿时消散,小七欢喜起来,“我会养一条狗看门,还要酿许多桃花酒。”“那你以何为生?”“我会像父亲母亲一样去镇上卖酒,桃林的人喜欢饮酒,路过的客商也喜欢饮酒,会有人去买。”她娓娓道来,“他们饮酒的时候会说些南地见闻,说南面的人与北境大不一样,那里的人大多乘船,亭台楼阁大多建在水上,但那里也连年打仗,也到处都是无人收敛的尸骨。”她极少说这么多的话,因而他便侧耳倾听着,“桃林很小,但在大梁总能见到从西边来的货商,他们长得长眉深目,贩卖的货物也都与魏国不一样,他们的衣袍总绣着繁复的花样,他们不束发,只用绸带裹着,绸带上会镶嵌各色的宝石,他们说的话,我们大多听不懂。”他听得很认真,燕国距西方遥远,中间除了隔着魏国,还有十余个小国,他大抵是未曾见过,因而竟有些失神。他的目光好似被黏在了小七身上,竟片刻也不曾移开。“听说西南也有许多小国,最大的叫古滇国,那里宝藏无数,美人也有无数,那里的人作战不骑马也没有战车,他们骑的是大象,公子见过大象吗?”他笑着摇头。史书记载,数百年前黄河流域便有了野生象群,那时古商国曾捕获野象驯养,并专门将其用于战场。书中所载古商国在征讨东夷与羌人时,便是因了大规模使用战象从而将其灭国。只可惜,这百年来北方气候不断转冷,加之过度捕杀,黄河流域已经不再有大象了。便是魏国这样温润的中原都绝迹了,燕国地处寒冷东北,就更没有大象了。但燕国有最快的战马,有坚甲利刃,有雄兵百万,他们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,想必是不会把大象放在眼里。小七继续道,“但那里高山险阻,瘴气很重,宋人曾试图攻打,还未开战便因瘴气死了数十万人。”见那人只是含笑望她,手中的角觞轻轻摇晃。小七脸一白,她想许瞻是什么人,他是燕国公子,满腹的权谋算计,动辄便要烧了魏国的山,夺了魏国的河,直取国都大梁的人,又怎么会不知这天下间的形势。北方南地东夷胡羌,只怕这世间的舆图尽数都在他的脑中,她却把过路客商闲聊的话当作难得的见闻说给他听。因而问他,“公子都知道,为何还愿意听我胡说?”那人的双眸中含着温柔的星光,“你很了不起。”许瞻从未夸赞过她,这应是第一回罢。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是了不起的,她普普通通,十分平凡。那人又道,“我很喜欢听。”小七断定他已经醉透了,他曾有一次斥责她,便是命她不许揣度他的心思,他也极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挂在脸上。因而小七才断定他醉了。她拂袖又为他斟了一盏,盈盈笑道,“夜深了,公子若还想听,就得加钱了。”那人眼含笑意,“你只认钱?”须臾提笔蘸墨,在木牍上随手写了几个字,因了醉酒落笔字迹难辨,写完还不忘盖了大印,随手扔给了她。对他而言,这木牍是他自己发行的,给不给,给多少,凭的全是他的意愿。小七欣然拾起木牍垂眸看着,依稀能辨认出是“一枚”来。她暗暗盘算着,如今她手中已有刀币一百一十七枚了,再有三百八十三枚,至多再有三十八年便能回魏国了。但若像是夜一般,许瞻兴致好了,也许就在这两三年了。日子就得有盼头,有了盼头人也就有了希望。他问,“小七,高兴吗?”他双颊微红,温柔看她。小七冲他一笑,“高兴。”那人含笑点头,“你说要当垆卖酒,那谁为你涤器呢?”小七垂眸笑道,“自然会有旁人。”“会嫁给大表哥吗?”他竟以“大表哥”来称呼他并不喜欢的沈宴初,小七不知为何也比初时多了几分欢喜,她也有了几分醉意,闻言便笑,“也许会罢。”也许会罢,小七不知道。过去沈宴初是魏国右将军,她已然不敢肖想。如今他已是魏国公子,她更不敢再生什么妄念。只是因为醉了酒,满腹的心事便也趁酒流露几分。他从案上抽来一枚木牍,上书“刀币一百”,不知是何时写好的,就连大印亦是盖好的,抬眉循循善诱,“想要吗?”小七心潮澎湃,一百刀币是她十年的薪俸。像这样的木牍她只需要五枚就能换回自由。只要五枚。她缓缓地抬起头来,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,她克制住因激动而产生的轻颤,“想要。”他胸口微敞开,似醉玉颓山,那骨节分明的指尖轻点自己的脸颊,低沉轻和的嗓音带着难以拒绝的蛊惑,“亲一口,就给你。”小七心口一烫,旋即毫无章法地乱跳起来,她从未想过许瞻竟能说出这样的话。他扬言自己便是礼法,说自己想干什么便干什么,欺辱她的时候也毫不客气,如今过了生辰,长了一岁,竟还客气起来了。转念一想,那人是坏透了,不过是知道她急需明刀,想看她为几枚刀币折腰罢了,因而才趁机戏弄她,就像方才花钱买她一支舞一样。他那点儿心思,她怎么会不知道。可再仔细打量许瞻,他虽醉了酒,但一双凤眸里的神情却十分认真,不似作假。茶室一时又安静下来,烛花轻曳,侧听檐声,只听得四周檐上一片轻脆的滴水声。她想,此时已是春意阑珊,过了这几日,便是五月了。那木牍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想要的东西,也明明白白地盖着他腰间的大印。她只是没有想到亲他一口便值自己十年俸禄,不久前从宫中离开,竟白白被他占了便宜。那人不急不躁地等着,手里的木牍轻轻敲点着雕花长案,她在那人目光灼灼的打量下脸颊登时蒙上一片绯红。他笑,佯作要收起来的模样,“不愿我便收了。”小七心中骤跳,那绝不是一片普通的木牍。那是她的十年。既是交易,那没什么不可以的。就当吃了一口生牛肉,没什么了不得的。小七霍地直起身来,倾身上前凑到他脸颊旁便亲了上去。温温热热的嘴巴浅浅覆上了他的脸颊,却只有须臾,他抬手要去捧住她满头的乌发,但她已经抓走木牍坐回了远处。他只抓到小七一片袍角,很快那袍角也离开了他的指尖。那人心神微乱,他的眸中划过几分未加掩饰的恍然。他真的醉了,站起身时身子轻晃,温和道,“宽衣罢。”小七跟着起身为他解开袍带,蓦地腰间一紧,小七身子一僵。见那人的双手竟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,他低垂着头,缓缓抵在了她的额际,喃喃叹道,“小七。。。。。。”他清醒时不怎么叫“小七”,醉酒时叫起这个名字竟十分温柔。那温热的喘息里带着几分酒气,还想说什么,薄唇轻启却欲言又止。好一会儿过去,才问道,“小七。。。。。。留在兰台不好么?”